不久之后梁木桐受邀去若兰所在学校参加讲座,若兰的表现着实让梁木桐对她有了几分刮目相看。
自从上次看到梁木桐弹琴,若兰便起意要学古琴。作为一个分管学生社团的年轻辅导员,也是出于自己的职责,她回到学校做了一个调查,结果发现居然有不少同学对古琴感兴趣。于是,她便有了成立一个古琴社的打算。可是成立一个社团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,需要宣传,写申请,制章程,向学生工作处打报告,等待审批,还要申请活动场所及部分经费。这些经费再加上学生们交的会费,用作聘请辅导教师的费用。若兰设想着如果古琴社成立,社长肯定是自己,辅导教师理所当然是梁木桐。可是,即使是一切顺利,这些全弄下来也需要些时日。所以若兰觉得与其等待倒不如先搞一个古琴讲座的活动。
梁木桐的古琴讲座是在文学院的小礼堂进行的,虽然规模不大,却也不失隆重,文学院的正副院长一应到齐。本来这只是由若兰牵头自发组织的一个活动,也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下宣传,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,影响这么大。
讲座的前一天,学生处处长把若兰叫到办公室,说:“既然你们这个活动的规格已经升了上去,院长也参加,倒不如把这个讲座的形式改一下。我建议你把它做成一场‘古琴与文学的对话’活动,让梁老师讲古琴,院长讲文学,来一场音乐与文学、国学与生活、古典与现代的碰撞,如何?”
若兰说:“甚好!”
于是活动当天,梁木桐做了‘古琴与文学’的主题演讲。其间穿插着乐曲演奏,给在场的观众献上一场听觉盛宴。文学院院长做了‘文学艺术与生活’的主题演讲。虽然院长学富五车、著作等身,但在语速的控制,节奏的把握以及与观众的沟通互动和气场上,与十几岁就登台表演,久经沙场的梁木桐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。
活动的最后,院长情绪激昂,非要与梁木桐来一个即兴合作,以表示文学与古琴的不可分割。于是,梁木桐正襟危坐,琴声响起,如天籁之音,从远古传来。院长肃穆庄严,声情并茂,高声吟诵:
&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
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
吹笙鼓簧,承筐是将。
人之好我,示我周行。
呦呦鹿鸣,食野之蒿。
我有嘉宾,德音孔昭。
视民不恌,君子是则是效。
我有旨酒,嘉宾式燕以敖。
呦呦鹿鸣,食野之芩。
我有嘉宾,鼓瑟鼓琴。
鼓瑟鼓琴,和乐且湛。
我有旨酒,以燕乐嘉宾之心。&
整个活动都是由若兰策划并主持的,而若兰和梁木桐也就成了这场活动的主角。活动前后对梁木桐的接待,也都是由若兰来做的。活动结束时,大家争相和梁木桐合影留念。院长当着许多人的面夸赞若兰活动组织的好,有深度,有广度,既高雅又接地气。若兰也当众对梁木桐的支持表示感谢,并邀请他以后多来指导。院长说:“你明天好好陪着梁老师逛逛。”梁木桐暗暗高兴,终于找到了一个能与若兰单独相处的理由。
第二天,若兰调皮地问梁木桐想去哪里,自己可以陪着请来的嘉宾老师游玩一天。
梁木桐想了想,说:“我们去峄山吧?”
若兰欣然同意。
从曲阜一路向南,穿过邹县再走十公里就到峄山了。这是一座被遗忘的名山,虽然它高不及泰山,巍峨不及蒙山,却独具一格,玲珑俊秀,故而有“邹鲁灵秀”之称。当年秦始皇东巡,率领群臣登上峄山,命丞相李斯撰文歌功颂德并刻石以记之,留下著名的秦峄山碑。
然而,比秦峄山碑更有名的还是峄阳孤桐。因峄山之阳产孤桐,特质异能,斫制成琴,万古奇绝。古今文献,多有记载,历代文人墨客皆有诗词盛赞。在梁木桐心中,峄山就是一座灵秀圣地。
梁木桐开着车到了山下。二人边走边聊,拾级而上。先去看了峄山碑,然后看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峄山的读书洞,又去看了峄阳书院和孤桐书院的遗址。站在石柱遗落的遗址上,看着这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,怪石嶙峋,若兰突然问:“现在还能找到孤桐吗?”
“还有,但很少,只能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上才能找到。它们都是单株生长,伟岸挺拔,卓尔不群,天资孤傲,宁折不屈。如果生长在人们的足迹范围内,估计早就被砍伐殆尽,做了家具或门窗甚至是炉中的木炭也不好说。”梁木桐认真地说道。
“这么珍贵的东西如何才能拥有?”若兰又问。
“只有不走寻常路,历经崎岖,踏尽坎坷,经过千难万险,斗得猛兽,躲过蛇蝎,风餐露宿,忍饥挨饿,踏破铁鞋,划得皮开肉绽,方能寻得。”
“拥有之后如何使它成为一把好琴?”
“必斧伐丁丁,锯刀铮铮。赤身裸臂,汗流浃背。然后刀削斧砍,火烧水淹。石灰水里浸三月,埋在地下过三年,挖出来再晾三年。然后是择优选良,中规中矩,合成定性。再然后是刮十八遍灰胎,上三十六遍大漆,打磨七十二次。最后,成器。”
“倘若奇木良材遇到能工巧匠定能斫成神器万古流芳,倘若奇木良材遇到愚夫拙匠,岂不断其性命毁其一生?”若兰问道。
“孤桐不能决定谁来伐之,这就是宿命。”
“虽是能工巧匠,对于孤桐来说,即是灭其性命之人;对于瑶琴来说,却是成就其为大器之人。同一段木头,究竟是要感谢这位能工巧匠?还是要诅咒这位能工巧匠?”若兰又问。
“孤桐被伐,失去生命,然灵魂不死。斫为瑶琴,乃涅槃重生。世间万物,有生有灭,有灭有生。此乃轮回,非吾辈所主宰,亦无须纠结也。”
若兰点头,继续问道:“你说的虽有道理,但是,假如一个小姑娘天生丽质冰清玉洁,一个男人让她成就为一个女人,她是该诅咒这个男人呢,还是该感恩这个男人?”
“子非桐,安知桐之意?亦非琴,岂知琴之心?吾非汝,安知汝之心?”梁木桐说道。
“桐为木时,不知琴心。琴成器后,又何须再知桐之意?我为桐,我思我混沌。”
“伐桐斫琴,由木成器。孤桐付出了生命,匠人付出了血汗,最后终成大器。”
“伐桐斫琴,由树变木,若不成器,若何?”若兰紧盯着梁木桐问道。
“无言以对。”
闻言,若兰笑了,能让梁木桐无言以对倒是难得一见的事。
然后她话锋一转,感叹道:“看来美好的事物都是极少的,且需要努力并付出代价才能得到。”
梁木桐点点头,这句话他倒是同意。
“那我们现在就去寻找峄阳孤桐,怎么样?”若兰望着梁木桐说。
“好!”梁木桐心诚志坚。
于是两个人岔开山路,沿着一条荒芜小道攀登。梁木桐在前,若兰在后。两边树木森森,怪石嶙峋,高高低低,蜿蜒崎岖。
“我知道我的道路是崎岖的,所以我必须委屈自己的身体。”梁木桐边走边开玩笑。
“你是这峄阳孤桐,能委屈自己的身体却不能委屈自己的心。”若兰在后面说。
“我知道我走了好多弯路。”
“那你因为走了弯路而后悔过吗?”
“不,从不后悔。虽然我走了许多弯路,但我看到了更多风景。”梁木桐语气坚定。
两人走走停停。若兰一边走着,一边给梁木桐介绍着各种中草药植物的名字。这是连翘,那是金银花,这是杜仲,那是枸杞子,还有蒲公英,狼毒,柴胡,益母草等等。若兰还告诉梁木桐连翘与迎春花的区别:连翘的枝条是空心的,而迎春花的枝条则是实心的。金银花冬天也是不落叶,金银花与连翘叶泡茶喝是可以去火的。山枣核泡茶喝是可以治失眠的,狼毒是可以治脚气的……俨然像是从一个中医世家出来的人。
梁木桐一边听着一边辨认,有些似懂非懂。不过他最大的疑问是若兰为什么认识那么多中草药,而且还这么了解它们的性能和功效。
一路上,梁木桐都很兴奋,沿着似有似无的小路向上攀登。既不知道走了多少路,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。只看到远处群山起伏,连绵不断。近处青山绿树,生机勃勃。一直上到一个山坡上,发现已经无路可走。这是一片长满山枣与灌木的空地。
上面乱石嶙峋,灌木丛生,真是没有路。走着走着,梁木桐不小心被山枣划破了手,于是两人停了下来。若兰让梁木桐坐下等着,她去找一种贴上能止血的树叶。梁木桐半信半疑。
过了一会儿,若兰踮着脚有些吃力地走来,手里拿着一串树叶。她摘掉几片,用手揉皱,让树叶渗出汁液来,然后给梁木桐贴在伤口上,真的就不流血了。
若兰说:“按一会儿就好了。”然后就把梁木桐的手放在她的两掌中间,轻轻地按着。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,那点疼痛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,梁木桐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。
既然不能再上了,两人就按原路返回。梁木桐发现若兰下山时一瘸一拐的,问她怎么了?她说刚才找树叶时崴了一下脚。
梁木桐很心疼。马上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,帮她脱掉鞋,又小心翼翼地脱掉袜子,发现脚踝处有些红肿。梁木桐托起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,轻轻按了一下,问:“疼吗?”
若兰摇摇头,说道:“好多了,刚才已经擦了些消肿化瘀的树叶。”
“要不要我给你按按?”
“不用,这样停一会儿就会好许多。”
就这样,若兰把一只脚放在梁木桐的腿上,两人坐在那里休息。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,只有一棵苦楝树孤独地耸立在那里。大山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,仿佛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转。看看高高的蓝天、白云,远处的山峦,近处的树木花草,再看看眼前水灵灵的若兰,还有若兰这只美丽的脚。梁木桐想象着山外的人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忙碌碌,奔波不息,而自己此刻在这儿看着若兰坐在花丛中,唇红齿白,眉清目秀,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。一种幸福感忽然涌上他的心头。
“你怎么认识那么多中草药啊?”梁木桐说出自己心中的疑问。
“与我的经历有关。”
“能说说吗?关于你的身世?”
梁木桐忽然想到自己对若兰的身世了解并不多,过去也没有主动问过。不是不想了解,而是不想像查户口似的询问。而且若兰也没有主动说过。
“你想听吗?”
“当然。”